厉以宁：经济学的使命、创新与经济学工作者的

　　2023年2月27日19点31分，著名经济学家、杰出的教育家、北京大学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光华管理学院创始院长厉以宁先生逝世，享年92岁。

　　厉以宁曾说：“作为读书人，总有些正心、齐家、改善人民生活的想法，这是我坚持至今的动力。”在厉以宁的早期著作《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中，他谈及经济学的使命，指出经济学的生命在于创新，特别提醒青年工作者应当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社会责任；经济学作为社会启蒙的科学和社会设计的科学，说明经济学工作者的责任就是一个教育、宣传、评论工作者的社会责任，就是一个经济政策研究者、一个经济发展战略探索者的社会责任。

　　“我们要通过自己的研究，来规划、设计我们的经济前进的途径和步骤，供决策者参考、借鉴、比较。我们要善于从中国的实际出发，分析问题，解决问题。”“青年们，希望你们经常这样地问问自己：我是不是忘记了经济学的社会启蒙作用和社会设计作用？我是不是忘记了时代所赋予经济学工作者的历史使命？”

　　本文节选自厉以宁先生所著《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一书（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版，2017年第2版），标题为后加。澎湃商学院特此转载，以飨读者，以寄哀思。

　　这里所说的经济学，是指一般经济学或理论经济学而言。经济学虽然要研究如何增加物质财富，但并不仅限于研究如何增加物质财富。经济学更应当研究如何利用人们创造出来的财富来满足人们的物质和文化生活需要，研究物质财富增加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及其变动趋势。

　　对于社会主义经济的研究者而言，这就是说，应当研究如何关心劳动者和培养劳动者，使劳动者真正成为社会生活的主人，成为全面发展的人。如果明确了经济学这门科学的意义，那么无论称之为经济学还是政治经济学，全都一样，因为它们的内容是一致的。

　　由此可以认为，那种把经济学或政治经济学的对象说成是研究或仅仅研究生产关系及其变动的规律性的表述方式，未免过于简单。

　　关于经济运行的研究尽管是属于第一个层次，但这是基础性的研究。没有这一层次的研究，也就谈不上第二、第三层次的研究。

　　学习了经济学之后，应当了解在经济中什么是“值得向往的”“应该争取的”，什么是“不值得向往的”“不应该争取的”。具体地说，学习经济学，是为了明辨经济中的是非，明确应该肯定什么，应该否定什么。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方向，有是非感。这就是经济学的社会启蒙作用。

　　我们强调经济学的社会启蒙作用，即强调经济学的规范研究的重要性，绝不等于不需要进行经济学的实证研究，也不等于可以轻视经济学的实证研究。经济学的实证研究是在既定的规范前提下进行的。实证研究所得出的成果，将会丰富规范研究的内容，使得经济学中有关社会的评价、政策的探讨、是非得失的分析建立在更具有说服力的基础之上。

　　学习了经济学，并且在明确了什么是“值得向往的”“应该争取的”之后，就应该进一步去了解，为了使那种“值得向往的”或“应该争取的”目标得以尽快地实现，应该怎么做，应该做些什么。这就是经济学的社会设计作用。

　　经济学作为社会设计的科学，将告诉人们，如何进行经济建设，如何制定发展目标并且如何把目标实现的可能变为现实，如何促进国民经济的协调，以及如何把人们创造出来的物质财富用于满足人们的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的需要。

　　经济学的社会启蒙作用和经济学的社会设计作用在实质上是统一的。经济学作为社会设计的科学，如果不能在明确经济中的是非的前提下进行设计，不能说明一种经济行为究竟对谁有利、对谁不利，不能判断经济运行的后果究竟如何，那么经济学仍然不可能起到促使发展目标实现的作用。同样的道理，尽管经济学作为社会启蒙的科学能够告诉人们如何评价一个目标，但是如果不发挥经济学作为社会设计的科学所应当具有的作用，不研究如何使目标由可能变为现实，那么即使是美好的目标，它也不会自动实现。

　　经济理论为经济政策的制定提供理论的依据。政策研究是社会主义经济研究的一个部分，但它绝不等于社会主义经济研究的全部内容。经济理论应当是自成体系的、相对稳定的，而经济政策则根据经济理论，结合特定的政治经济形势而制定，甚至在执行中还容许有某种程度的弹性。经济政策可以而且必须按照客观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而相应地调整，并在政治经济形势发生根本的变化之后自然地被新的经济政策所代替。经济理论则不能随时调整，经常变化。把社会主义经济研究变为对现行经济政策的解释，实际上无异于取消经济理论。

　　在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领域内，创新是指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社会主义国家的具体实际相结合，研究经济中的新情况，解决社会主义经济建设面临的新问题，提出新的论点。所谓马克思主义过时的论调，是完全错误的。

　　马克思主义没有过时，也不会过时，因为它是科学的理论，它是不断结合新的实际而发展的理论。以经院式的态度来对待经典作家的语录，把经典著作中的个别公式和结论奉为永远不变甚至不容修改的教条，这不是维护马克思主义，而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曲解。

　　本着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负责的精神，为科学负责的精神，也就是为马克思主义本身负责的精神，经典著作中没有讨论过的问题，我们可以提出来讨论，提出自己的看法；经典著作中已经讨论过的问题，我们也可以重新提出来讨论，如果发现在新的情况下有必要对原来的结论进行修改、补充，而且这样做了，那也完全是正常的事情。

　　一部经济学作品是不是遵循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并不是看它引用了多少条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语录，不是看它的每一个论点是否都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找到了出处，而是看它是否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来研究经济现实，提出符合实际的新见解。只要我们真正意识到马克思主义只有向前发展才富于生命力，我们就会认真地联系实际，思考问题，用实践的标准来检验经济学论点，而不会把自己限制在经院式的研究之中。

　　每一个经济学的学习、研究者，都应当自觉地把自己看成是经济学创新队伍中的一员。这就是说，每一个经济学的学习、研究者都应当有“创新意识”。

　　经济学的创新不是个别人的任务，也不是个别人所能够完成的。经济学作为一门紧密联系实际的社会启蒙和社会设计的科学，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集体智慧积累而发展起来。后人在前人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后人不超过前人，经济学就停滞不前，经济学的生命也就完结了。因此，谁是经济学的创新者？是我们大家，是成千上万名学习经济学、研究经济学以及从事实际经济工作的普通人。

　　我们谁也不要轻视国内围绕着某些经济理论和应用问题而展开的一次又一次学术讨论，我们谁也不要小看国内各种刊物上所发表的有关经济问题的一篇又一篇大大小小的文章，同样，我们谁也不要忽略那些不曾公开发表，而通过工作总结、工作报告、社会经济调查、政策建议等形式提出的各种不同的观点。许多经济问题的研究正是通过大家的讨论，集思广益，而越来越深入的。我们大家都可以这么说：我们也曾参加了经济学界的大讨论，我们也曾为经济学的创新贡献了自己的微薄的力量。

　　经济学的创新是无止境的。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理论，要依靠集体的力量和智慧来丰富和发展。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不应该也不可能停留在已经达到的水平上。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为经济学研究中已经取得的成就感到满足。不但今天如此，将来也永远如此。

　　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至今仍然处于探索阶段，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中若干重大的理论问题还需要继续深入地展开研究和讨论。因此，要使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成熟、完善，要在这些重大的理论问题上取得比较一致的看法，肯定不是短期内所能实现的任务。在研究过程中，将会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下，出现持有不同观点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各个学派。学派的划分主要不是分析方法的区别。学派划分的依据，首先是基本理论观点的不一致。这里所说的基本理论观点的不一致，并不涉及对社会主义制度本身的态度，而主要是指对社会主义经济运行的看法，对影响社会主义经济活动的各个有关因素的作用的看法，以及对若干经济现象和经济问题的出现原因、发展趋势及其影响的看法等而言。

　　经济学的争鸣是经济学繁荣的必由之路。在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中所出现的各有特色的不同学派，将为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进一步发展共同作出努力。这些学派将在越来越高的层次上进行学术争论，这将标志着中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质量的不断提高。

　　经济学是社会启蒙的科学和社会设计的科学。我们学习经济学，研究经济问题，是为了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我们学习经济学的目的，正是同经济学的社会启蒙作用和社会设计作用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应当认识时代所赋予我们的使命。在认识到这一使命后，我们就会产生迫切要求实现这一使命的心情，这就是我们作为一个经济学工作者的使命感，也就是我们的社会责任感。

　　经济学作为社会启蒙的科学，说明经济学工作者的责任就是一个教育、宣传、评论工作者的社会责任。我们要通过自己的研究，来鉴别经济中的是非曲直，给人们以知识、力量和信心。我们要敢于揭露那些不利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不利于实现社会主义生产目的的经济行为，我们要敢于反对那种只能使人们沮丧、彷徨、失望，使社会走向愚昧无知，使历史止步或倒退的经济学说教。这就是我们的社会责任所在。

　　经济学作为社会设计的科学，说明经济学工作者的责任就是一个经济政策研究者、一个经济发展战略探索者的社会责任。我们要通过自己的研究，来规划、设计我们的经济前进的途径和步骤，供决策者参考、借鉴、比较。我们要善于从中国的实际出发，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不联系实际的经济学工作者，是完成不了经济学的社会设计工作的。因此，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而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这同样是我们的社会责任所在。

　　我们知道，在革命胜利以前的环境中，宣传马克思主义是冒风险的。在经济学领域内，许多前辈在这方面作了不少努力，终于使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在中国得以传播。但我们是否懂得，在革命胜利以后的环境中，宣传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有时也要冒风险。

　　在从20世纪50年代下半期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一段漫长而又难忘的日子里，在经济学领域内，不是有不少经济学工作者由于在发展马克思主义方面进行了一些探索，从而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么？当然，这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不要忘记，学术界的自由讨论环境，还有待我们大家继续创造。作为一个认识到时代赋予的使命的经济学工作者，应当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社会责任。我们是对科学负责，对社会主义事业负责，对历史负责，对后人负责的。为了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发展马克思主义，把我们的经济科学提到新的高度，我们应当不畏险阻，不怕被别人误解，不怕遭受挫折，坚持不懈地在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领域内大胆探索、开拓、前进。

　　青年们，希望你们经常这样地问问自己：我是不是忘记了经济学的社会启蒙作用和社会设计作用？我是不是忘记了时代所赋予经济学工作者的历史使命？对于一个经济学工作者来说，难道还有比立足现实，发展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解决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中的实际问题，更值得去从事的么？